一 從前在學習馬斯洛的時候,知道他有一個“需要層次”的理論,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為了五個層次。學完以后我一直在琢磨,聽京劇屬于哪一個層次呢?想了很久也沒有答案,一次無意去圖書館看書,才知道馬斯洛后來把他的需要理論發展了,從5個發展到了7個層次。 聽京劇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美好事物欣賞的過程,所以應該屬于“審美需要”,從這個角度看,聽京劇似乎是人的一種需要,當然一個人不聽京劇并不能說明一個人不懂得審美。 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了這種審美能力,在這之前,我討厭京劇,咿咿呀呀的沒個完,唱了什么玩意兒也聽不懂,關鍵是嫌它吵得慌。我相信,今天有很多人談到京劇的時候都會有這種感覺,所以當別人問我為什么喜歡京劇的時候,我更愿意解釋對方為什么不喜歡京劇,因為我也曾經經歷過不喜歡,能夠感同身受。 后來就喜歡了,完全是機緣與巧合。我上高中的時候有個相聲團體和電視臺的關系特別好,這相聲團體里的好幾個演員“柳活兒”都不錯,唱出來的腔調很好聽,后來電視上還播了一次這個團體演的相聲劇,真好聽,算是我第一次認真的聽京劇。想起來也覺得很有意思,第一次認真聽的京劇竟然不是京劇演員唱的。 于是乎慢慢開始了解和關注京劇,越聽越喜歡,因為一旦聽明白了,基本就戒不掉了。后來發展到經常去劇場看戲,就再也割舍不了了。我記得第一次去劇場看的戲就特別棒,康萬生的《探陰山》、孟廣祿的《赤桑鎮》、鄧沐瑋的《將相和》三出折子戲,《探陰山》康萬生剛唱完第一句導板,叫好的聲音差點把劇院的頂子掀了,那種震撼是很難用語言形容的。 后來去劇場聽的越來越多,印象深的有梅葆玖譚元壽和葉少蘭的《御碑亭》、張火丁的《鎖麟囊》、李勝素的《太真外傳》、譚正巖出科的那次《四郎探母》、尚長榮于魁智的《群借華》,每聽一回好戲,都夠琢磨好幾天,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二 看的戲里,有的因為時間長記不清了,有的還需要演員打磨,最近看的戲里印象最深的是李勝素的《太真外傳》,這個戲,只要演員的實力足夠,怎么唱都好聽,唱腔早已被梅先生打磨得剔透了,處處有新意,卻處處都梅韻十足。 再者,這個戲漂亮,李勝素的扮相自然不必說,《仙會》的那一場,深黑色幕布點綴繁星,舞臺正中偏后一輪淡花青色的月亮,左右各站六名仙女,氣韻十足。楊玉環從月宮中現身,二黃導板后接回龍,人物出現在飄飄渺渺的云霧中,仙氣十足。行頭也美,月白色的長衫,花青色葉子和淡粉色花朵鑲邊,再外罩一層透明羅紗,起舞蹁躚,想不美都很難。想必李勝素為這出戲也下了大功夫,纖纖玉手,輕持拂塵,隨著過門搖曳生姿,據說梅蘭芳戲里的很多身段是從古畫仕女的身姿演繹來的,李勝素的描摹很得真傳,結尾一處輕甩拂塵,靈動俏皮不失莊重,確實達到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境界,美艷。 如果《太真外傳》的美屬于驚艷,《牡丹亭》的美就是極致,這種美讓人窒息,根本不能用語言描述,只能想起一句詩來形容,回眸一笑百媚生。這種美,只有在戲里能夠看得到,人都是追求美的,有些美是文字功夫,有些美是表面功夫,稍有味道的是底蘊上的功夫,戲里的美是與人性的契合,這種美,是沒有辦法超越的。
三 沒時間去劇場的時候,就聽錄音,閉著眼睛聽。聽梅蘭芳的《掛帥》、聽余叔巖的《失街亭》、聽馬連良的《借東風》、聽裘盛戎的《草橋關》、聽楊寶森的《文昭關》。 好聽的戲都是悲戲,李少春的《野豬林》,悲愴得根本沒辦法抵抗 ,“彤云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望家鄉,去路遠,別妻千里音書斷”,這種悲是從腔兒里透出來的,一個人的悲憤、無奈、痛苦表現到了極致,沒有經歷過這些的人,也會感受到那種發自內心的絕望,聽戲實際聽的是人物,是經歷。 同樣算是悲劇,《鎖五龍》聽的卻是痛快,而且必須聽方榮翔的。“號令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某單人獨一騎我把唐營踹,只殺得兒郎叫苦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無處葬埋”想也能夠想到那種酣暢淋漓,放手殺賊的快感,聽戲聽的是痛快,是解脫。 當然,聽戲聽的更是一種味道。同樣的一出戲,不同的人來演繹,味道往往完全不同,同樣的《白蛇傳》,杜近芳的這段兒,又到了一種極致。 出場的幾句搖板,目測當代的演員里絕沒有能唱出這種味兒的。頭一句“離卻了峨嵋到江南”就渲染了這段兒搖板的整體情緒,“離卻了”這三個字兒唱得美極了,“卻”字有意的延長,“了”字直接把聲音拔了起來,“江南”兩個字咬的若虛若實,整句話聽起來起伏非常舒服,那種見到江南美景的喜悅被完全唱了出來,虛虛實實,少一分顯得不足,多一分就過了,這種味道,絕了。
接下來的幾句話也都飽含了心思,“竟有”兩個字不光唱出了喜悅,還唱出了一種喜出望外的感覺,“美麗的湖山”接得非常俏皮。后面幾句直接唱景兒,仿佛讓人置身西湖,很難用語言形容出這種強烈的美感,她沒有一樣一樣的夸贊,而是直接用唱腔把你領到現場去看,“波光”那兩個字唱的真讓人醉了,“緊傍著三潭”處理的非常俏,“楊柳絲”的“絲”字兒一下子就唱出了柳絲搖曳的那種狀態,而且“把船兒輕挽”交待得非常生動,真能讓人在心里看見柳絲隨風擺動的那種狀態,船也不是一般的船,杜近芳把“船兒”兩個字唱的特別美。這段兒搖板里最獨特的就是“春寒”倆字兒,經她一唱,完全不讓人感受到生硬,和前面的景完全融在一起了。 “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橋亭上過游人兩兩三三。”這兩句其實從詞兒上來看顯得很平,但是聽起來卻一點不顯得單調,反而把人從單純的景色里引導了出來,增添了很多生氣。最后一句,非常完美的把這兩段兒搖板收住了,讓人久久回味。不能不提,京胡的配合也恰到好處,琴拉的特別舒展,水乳交融,韻味十足。
四 人都說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其實看戲的人最精明,看戲的人心里都有兩個世界,一個現實的,一個戲里的。 看戲是一種需求,不光審美需求,更是一種生活調劑。有一回我從單位里出來,車開到一半開始下大雨,視野一片模糊,趕緊把車停在馬路邊,正好車里放著葉盛蘭的《白蛇傳》: 適才掃墓靈隱去, 歸來風雨忽迷離。 風吹柳葉絲絲起, 雨打桃花片片飛。 百忙中哪有閑情意, 留下避雨怎相宜? 許仙掃墓歸來,內心凄惶,偏偏又趕上大雨傾盆,于是有了上面那段唱,初品覺得唱詞極佳,仔細再品品,許仙是很傷感的,尤其一句“百忙中哪有閑情意”,大雨天坐在車里聽,真是迷醉,可惜的是許仙后來“一霎時湖上天晴雨淡”了,我路上的雨卻越下越大。 五 沒有人能否認京劇的低迷,劇場里看了那么多次戲,基本放眼望去都是滿頭白發的人。趙燕俠的傳記里寫過這么一段:譚元壽請趙燕俠吃飯,席間譚問趙“京劇還有救嗎?”趙燕俠很久沒說話,眼睛看著天花板,眼里含著眼淚,“哎……”長舒了一口氣,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沒救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走進劇場,伴著有節奏的鑼鼓點,看著大幕被拉開。借著戲里的眼光,能看到現實世界里的美,現實世界的感受,帶到戲里去品味,又有別樣的味道,誰說看戲的是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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