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十月十九日晚上,浙江的烏鎮大劇院,我始料未及地經歷了一場美的風暴的襲擊。長久以來,那個我曾經為之向往的戲劇的理想外殼,被現實碾壓得變了形而皺皺巴巴。俄國瓦赫坦戈夫劇院演出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像一道閃電,以不容置疑的完美形式征服了我,似乎那一刻,曾經在劇場里虛度的平庸時光得到了補償。同時我也感到,當你被美照亮時,如果不懂得償報,便是對這個世界有所虧欠。
一出杰出的當代戲劇,開啟了古典悲劇推崇的卡塔西斯之路。時過半月,那些感動漸漸化作了心田的多巴胺,早已離開了現場的我仍不時被拽回到舞臺的場景里。如果不是通過立陶宛籍的導演里馬斯·圖米納斯(Rimas Tuminas),俄國詩人普希金的名作《葉甫蓋尼·奧涅金》絕不會在今天散發出如此迷人的光彩。普希金被稱為“俄國文學之父”,我們作為中文讀者,難以體會他的俄語之美。盡管柴科夫斯基于一八八四年譜寫的同名歌劇至今在西方長演不衰(二〇一三年中國國家大劇院亦有引進),一九六五年,約翰·克蘭科為德國斯圖加特芭蕾舞團編導的同名舞劇也已成為敘事性芭蕾的巔峰之作,然而歌劇和芭蕾這種樣式的舞臺作品,對中國觀眾似乎還有一些距離。這一次通過戲劇,幾乎不需要翻譯,普希金再一次走出了俄國,這個“俄國詩歌的太陽”照亮了更為廣闊的世界。
圖米納斯構造了一個戲劇魔方,他將詩的線性語言抽絲剝繭,轉而建構為舞臺上的一座立體宮殿。這座宮殿的大梁是主人公塔季揚娜對奧涅金的愛情,立柱是一群身著白裙的長辮子芭蕾女孩,飛檐則是彈著魯特琴的小丑與滑稽現身的兔子等。宮殿并不凝固,可即時拆解,它時而是有著長長把桿的舞蹈教室,時而變為塔季揚娜的閨房,抑或大雪紛飛的決斗場,又作為主人公長途跋涉的車廂,還是莫斯科貴族的沙龍……然而這個宮殿的結構又極其簡練,不設具象布景,僅以一面模糊的大鏡面作為背景墻,將眾多人物的行動及表情構成鏡像,游刃有余地達成了時空交錯,虛實相生。
《葉甫蓋尼·奧涅金》劇照
正如詩歌是人類語言的核心構成,詩劇在戲劇舞臺上的繽紛絢爛充滿魅力。這是比單一的文學、美術、音樂創作遠為復雜與多維的編織,密度更強,能量更大。也只有在這時,戲劇超越了電影等一切虛構的三維幻象,在當代獲得了它難以替代的生存價值。二〇〇四年,以色列卡麥爾劇院的《安魂曲》在北京一鳴驚人,第一次讓國人見識了戲劇作為舞臺詩的高峰,至今不斷有人懷念著那部作品。今天看來,哈諾奇·列文改編自契訶夫三個短篇小說的《安魂曲》,從結構上看還屬于一首契訶夫詩意的協奏曲,而圖米納斯執導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則是普希金詩體小說經典在當代復活的宏大交響詩。圖米納斯曾說他不喜歡今天的世界,喜歡人性閃光的十九世紀。孰知十九世紀的俄國文學高峰隱藏著在現代劇場掀起情感風暴的魔力因子,立陶宛戲劇人站在了一個精神的制高點,繼而通過非凡的想象去拓展舞臺表現力的極限。
臺詞在劇中分量不多。圖米納斯從普希金原作與其他詩歌中摘選了有限的語言重新組合,分派給角色,卻以俄國淵源深厚的交響樂和芭蕾舞作為這部戲的主體形式。沸騰的音樂和舞蹈包裹了主人公,群舞和獨舞自然地替代了他們發聲。與之相對的靜默時刻,角色表現性的動作和姿態則隱喻這出愛的錯失悲劇的沉重。芭蕾還原了普希金詩意的輕盈,戲謔的歌劇唱段以及兩個奧涅金與連斯基(分別為中年和青年)的并置,則生出一種怪誕效果,傳達了詩人的諷刺意味。我們似乎在穿越一個迷宮,情感的轉換有如萬花筒般令人目眩神迷;又像是坐在一駕三套馬車上,不停地奔馳與飛翔,隨著那周而復始不間斷的主旋律(出自穆索爾斯基《圖畫展覽會》)及其變奏,最終回到原點。詩劇,舞劇,啞劇,歌劇,又是“話”劇,所有這一切毫不牽強,渾然天成。
《葉甫蓋尼·奧涅金》劇照
正如導演所要求的,《葉》劇的出色還在于這一眾演員“引爆”了舞臺。并非只有塔季揚娜的扮演者氣質脫俗,奧涅金豎起的衣領與憂郁面容,連斯基死去時如雕塑般的背影,奧爾加挎著手風琴的天真,黑衣女教師的冷峻,無不各具風范。而跳芭蕾、鄉村晚會、上流沙龍的群體狂歡,以及風雪中的決斗、去往莫斯科旅途的場面轉換等,無一不是自由開闔,張弛有度;蛟S是俄國演員對藝術的癡迷造就了他們的卓越能力。當今的歌劇女皇安娜·奈瑞貝科(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奧涅金》塔季揚娜的扮演者)年輕時為了學藝,曾當過馬林斯基劇院的保潔員。因而瓦赫坦戈夫劇院的演員氣度非凡的外表與舞蹈、歌唱、演奏樂器及臺詞的俱佳,絕非偶然。他們的表現能力根植于俄羅斯戲劇文化的深厚底蘊,每個人都有著在舞臺上創造角色的深沉迷醉感,因而每個人都是戲劇的幽靈。
二、從愛的“多余人”到塔季揚娜的愛情主題
奧涅金的文學形象,可以上溯到十九世紀早期的歐洲浪漫主義。從法國夏多布里昂的勒內、英國拜倫的哈洛爾德、法國繆塞的奧克塔夫,到俄國作家群的奧涅金、畢巧林、羅亭、岡察洛夫,再到法國加繆的默爾索,這些憂郁孤獨的“世紀兒”、頹廢無聊的“多余人”、無感的“局外人”,都屬于時代即將發生劇變前一種內心與現實產生斷裂的人。頗有意味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奧涅金曾經被一些知識分子引為同道,奉為英雄,他們常常引用這句話以標榜自己的個性,“誰生活過,思想過,誰就不能不在靈魂深處厭倦人群”。今天,在“八〇后”以降的女青年那里,奧涅金甚至被喚作“渣男”。這兩極的態度映襯出時代價值觀的巨大分野。因而這一版“奧涅金”對于當下的我們有了特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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